When Water Becomes Flood——吳叡人

有人說香港這個夏天是「自由之夏」,我完全不同意這個充滿文青式sentimentalism的比喻。所謂「自由之夏」(freedom summer) 原來指1964年美國黑人民權運動期間,大批學生從北方南下密西西比州,協助當地黑人註冊選民的故事。這些年輕人對抗的是州政府,但他們背後有進步、強大的聯邦政府─包括聯邦軍隊─做後盾。香港的反送中運動所對抗的,則是反動的地方政府,以及地方政府背後更反動的中央政權。這些香港年輕人完全孤立無援,他們必須孤軍奮戰,這是一場真正的革命,一篇史詩 (epic),它的歷史格局遠遠超過了1964年美國的自由之夏。

這三個月的流水革命,或者「百日戰爭」,是政治史的奇蹟,因為我們見證了一種「自發性秩序」(spontaneous order) 的產生。這是無政府主義者嘗試了一百多年也沒做到的事情,但在香港竟然發生了。這種「自發性秩序」是怎麼產生的?它產生於一個有能力相互協調、形成共識、自我組織、集體行動的群體,在政治學上,我們把這種群體稱做一個政治共同體,或者民族 (nation)。香港流水革命的自發性秩序的母體,就是香港共同體,或者香港民族。

德國社會學大師Max Weber在《經濟與社會》中說:「甚麼叫做共同體?甚麼叫做民族?經過一場共同的鬥爭,一個共同體,一個民族就誕生了。」當無數青年前仆後繼,以肉身對抗國家黑警暴力;當一個個年輕的生命為香港民主殉道;當香港媽媽們為保護子女而勇敢站出來;當七十歲的陳伯站在第一線為年輕人擋子彈;當原本保守謹慎的專業人士陸續公開露面;當年輕示威者放棄大好前途,在立法會內除下面罩,公開宣讀香港人宣言;當勇武與合理非齊上齊落,絕不割蓆;當示威行動從港島向九龍、新界,向香港全土擴散;當爆眼受傷的少女重新站起來,溫柔堅定地呼喚她的同胞;當長長的人鍊築城「香港之路」,綿延到獅子山頂;當大學生擔任民間外交官,操作地緣政治矛盾,向全世界訴求介入香港事務;當「願榮光歸於香港」在各商場、各中學傳唱;當這首國歌繼續擴散,擴散到紐約、西雅圖、加拿大、澳洲、德國、東京、台北,當全世界的香港人站出來一起唱國歌,when the HK diaspora all over the world were singing the song together,we witnessed the birth of a nation. 各位,一個叫做「香港人」的想像共同體誕生了。從此香港不再只是一個流浪到世界各處的中途站,漂泊的香港人終於有了故鄉,有了祖國,如今香港人變成了一個獨立自主,不接受任何外來統治的,驕傲而自由的人民。The Hong Kongers are now a sovereign, free and proud people!

這個過程,始於雨傘,完成於流水。我在五年前雨傘革命爆發前夜寫的一篇文章中,描述了這個歷史發展的趨勢,分析了香港公民民族主義的誕生,並且預言香港人將在一次一次追求民主自由的共同鬥爭中,真正形成一個自主的政治共同體,一個nation。為了這篇文章,我曾在香港大學被「進步」學者圍剿,被689特首斥為「有毒思想」,最終被香港政府禁止入境,讓我好久吃不到我熱愛的鮮蝦雲吞麵─但是沒有關係,我願意少吃幾碗雲吞麵,因為這一切都有了報償,因為香港人在最黑暗的時刻,以生命為代價,創造了他們自己的共同體,而我竟然有幸見證了這個過程。作為一個政治學者,作為一個比較民族主義的研究者─不,作為一個人,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,感到如此光榮。

北京的獨裁者,還有香港特區政府的走狗,以為這一切都是經濟問題,都可以推給李嘉誠,卻完全不理解這是一場認同轉換的革命,一次香港人的精神革命:對香港的共同熱愛,對自由的共同熱愛,把七百萬互相不認識的香港人凝結成一個有機的共同體。借用毛澤東的話,「這是一場觸動靈魂深處的革命」,你們這些共產黨還看不懂嗎?你們當然不懂,你們從來就不懂,你們是庸俗、無知、殘暴、腐敗的唯物論者,革命的叛徒,你們不知道有一種愛,超越了物質、克服了恐懼、結合了人民。庸俗、無知、殘暴、腐敗的共產黨獨裁者們,你們還不知道你們的暴政團結了「香港人」,創造了一個自由的人民。你們不懂香港人,正如同你們不懂臺灣人,你們是一群庸俗、無知、殘暴、腐敗的暴徒,革命的叛徒,你們不知道人類靈魂的深處,有一種追求自由的高貴衝動,你們只知道用暴力壓制,用金錢腐化,於是你們的愚昧創造了香港人,正如同你們的愚昧創造了臺灣人。獨裁者們,革命的叛徒們,你們對香港人、臺灣人的獨立自主意志,做出了偉大的貢獻,讓我向你們的高貴的庸俗、愚蠢、無知,致上最高的敬意。

今天全世界有數十個城市同步舉行示威,聲援香港的革命。事實上,這次香港的流水革命,不只無大台的自發抗議模式絕無僅有,它的國際化、全球化程度之高,在世界政治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。

北京獨裁者的無知是沒有下限的,他們不僅搞不清楚香港人為什麼為了自由可以如此團結、如此強韌,更搞不清楚為什麼全世界會有這麼多「黑手」和「境外勢力」會和香港站在一起,讓他們投鼠忌器,進退兩難。就讓臺灣的吳教授給「清華大學法學博士」習近平上一課吧,因為「習博士」日理萬機,好像沒有甚麼時間讀書。

香港正在發生的這場革命,是一場晚期全球化下邊陲反抗中心的革命─所謂「晚期全球化」(late globalization),指的就是我們這個時代,這是一個極端全球化的時代,資本全面突破了主權國家的管制與對社會的保護,在全球肆虐,把全人類緊緊地綁在一個共同的災難之中。中國這個新興帝國強權,利用這個極端資本全球化過程進行全球政治擴張。1997年收回香港是中國擴張第一步,目的要利用香港進出世界。2002年加入WTO,開始大規模資本輸出是第二步,頭一個對象就是臺灣─所謂「以商圍政,以經促統」,也就是對臺灣的經濟侵略。接下來就是所謂「一帶一路」,走到這裡已經是明目張膽、大張旗鼓的帝國主義。當代中國帝國主義的目的是甚麼?就是假借資本輸出,擴大中國地緣政治勢力範圍,輸出他的高科技極權主義,最後導致全球民主秩序崩潰,人類重返黑暗時代─當天朝秩序重現之日,也就是新黑暗時代來臨之時。所以香港的「回歸」,從來就不只是中國的內政問題;香港問題從一開始就是國際問題,而臺灣問題當然更是國際問題,國際問題當然要國際解決。北京要向全世界輸出極權主義,臺灣和香港站在它擴張侵略的第一線,我們當然要抵抗,而且當然要結合全世界所有愛好自由民主的「境外勢力」和「黑手」共同抵抗。

更何況,香港本來就是高度國際化的金融中心,比臺灣更深度地鑲嵌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之中,全世界─包括北京那些專門在香港洗錢的腐敗共產黨高幹─都是香港命運的stakeholder,所以香港比臺灣更有本錢搞全球串連。沒錯,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在過去創造了一個高度國際化的香港,而當香港現在面臨另一個帝國崛起擴張的危機時,聰明的香港人就利用了這個帝國主義創造的國際化地位,聯合全世界進行反擊。你中國可以利用資本全球化的網路擴張,香港和臺灣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利用這個全球網路進行抵抗。你以為我們都是傻瓜,乖乖等你來宰割嗎?

這就是「時代革命」的意義:晚期全球化時代,被帝國中心壓迫的邊陲反過來利用全球化的路徑,對帝國擴張進行抵抗,而香港以其特殊的國際化地位,剛好成為這場全球鬥爭的樞紐和第一線。臺灣在東亞地緣政治上第一島鏈的關鍵位置,以及光榮的民主獨立,則使臺灣成為與香港聯手圍堵中國帝國擴張的戰友與夥伴。光復香港,才能保衛臺灣,保衛臺灣,才能光復香港,香港臺灣,脣齒相依,共同命運,所謂「時代革命」,其實也是我們臺灣人的革命。梁天琦,do you hear me?梁繼平,do you hear me?

現在讓我來做一個結論。目前的情況是,北京誤判了香港與世界,而香港人則裡應外合,聯合全世界「境外勢力」成功地牽制了北京。然而情勢依然凶險。首先,中國國家武力實質上已經進入香港。隨著大量武警滲透香港警隊,中國武警在內地暴力鎮壓人民的模式也被引進香港,交由港警執行,用以鎮壓香港人民。換句話說,香港黑警已經被實質整合到中國國家暴力體系之內,成為「一國一制」底下的暴力機器了。我們可以預見,黑警鎮壓勢必持續升級,香港人要承受的苦難也會日益沉重。第二,中共此刻內憂外患,黨內據說陷入激烈的內鬥,這種極度不穩定的局勢也有可能導致北京對香港採取冒進行動。我們的行動可以勇武,但我們也必須對整個大局做冷靜的判斷。


另外,香港革命也面臨新一階段的嚴厲挑戰。流水革命雖然成功地把香港問題國際化,但是也顯露了它的限制:儘管這個驚人的革命成功整合了多次單一示威行動,但卻尚未形成關於香港前途問題的共識整合機制。香港人暫時擋住了特區政府和北京的攻勢,但接下來香港人打算走多遠?How far are the Hong Kongers prepared to go? 目前似乎多數港人傾向「雙普選」,也就是維持中國主權下真正的高度自治 (autonomy),但這其實就是聯邦制 (federalism),甚至邦聯制 (confederation)。革命尚未成功,已經有很多人開始布局區議會選舉,這顯示多數香港人依然審慎自制,還不敢挑戰一國兩制框架。然而即使是這種溫和路線,中共會同意嗎?事實上,伴隨香港共同體的誕生,香港民族意識的擴散,分離主義的聲浪已經重新抬頭了。這是流水革命的nation-building與思想動員過程不可避免的結果。事實上,種種與獨立相關的訴求,如建立臨時立法會與臨時政府、廢除中英聯合聲明、重新確立香港國際法地位、託管、公投,乃至制定香港憲法與草擬獨立宣言等主張,已經隨著這場革命在民間擴散。或許這仍是一股伏流,但這卻是強大的伏流,隨著局勢的演變,有可能進一步擴大、爆發。

關於香港前途,到底要如何形成共識?這是接下來馬上要面對的問題。另一個問題是,如果國際談判契機真的出現,在「拒絕大台」、抗拒「被代表」的意識形態下,誰能代表香港人談判?誰敢代表香港人談判?所謂「二次香港前途談判」的歷史過程其實已經因此次革命而提前啟動了,但是香港人在這次前途談判中想要甚麼?敢要甚麼?能要甚麼?誰出來談判?願意付出多少代價?這是香港民族接下來所要面對的最根本的存有性問題 (existential question),而數百年世界革命史的教科書上,並未給他們提供任何答案。

儘管如此,從過去一百天的經驗,讓我們對香港人的集體智慧有了很大的信心。革命沒有公式,必須在實踐當中摸索出路,香港人已經在短時間學會了如何創造自發性秩序,我相信他們─還有我們─一定可以找到下一階段的出路。Be water, be humble, but above all be smart。對內繼續發揮創意,維持運動動能,對外持續連結世界,使香港問題更加國際化,裡應外合,對帝國進一步施壓,等待歷史的裂縫出現。Hang in there, my friends, and one day WATER WILL BECOME FLOOD, the empire will fall, and Hong Kong will be free, Taiwan will be free. 撐下去,我的手足,我的兄弟姊妹,有一天,流水會匯聚成洪水,衝垮極權帝國,而我們將會除下面罩,在煲底相會。

香港人加油!台灣人加油!We shall overcome! 咱會出頭天!

(2019.09.29 「929 台港大遊行 — 撐港反極權」晚會講稿,2019.09.30修訂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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