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革命前夕】好吃懶做 所以長期失業?一個必須打破的迷思

文/林佳和 (原文刊於信傳媒)

哲學家尼采(Friedrich Nietzsche)說:連吃都吃不飽,你給這些勞動者言論自由、結社自由,究竟要做什麼?

公法學上,談到自由權,總跑出一句弔詭:憲法基本權的矛盾在於,這些保障,無法創造行使這些權利所需要的事實條件。

兩者說的是同一件事:談到民主,自由與權利,如人民連生存都成問題,一切空談。

歷史上,通往極權、集權統治的革命,多半與此脫不了關係。在僱傭勞動社會,失業,攸關重大,不只涉及勞動者及其家庭的溫飽,也連動民主自由的永續。

台灣整體勞參率與OECD國家相較屬後段班
在OECD國家中,15到64歲的工作年齡人口,66%從事著有償勞動,以薪資維生。勞動參與率最高者,有瑞士(80%)、冰島與荷蘭(78%),最低為南非(39%)、土耳其(48%)、哥斯大黎加(55%)、希臘與智利(56%)。

觀察OECD國家,「教育程度越高、就業率就越高」,平均而言,在大專與技職教育完成學業之人,超過八成(84%)在勞動市場上有一席之地,相對的,沒有這些與技術能力息息相關之學歷者,僅44%有工作。

台灣,以112年7月的數字為根據,就業人數達1154萬人,失業人數超過42萬人,失業率為3.56%(季調失業率3.43%),整體勞動力參與率為59.31%,放入OECD各國來觀察,屬後段班。

失業率,聚焦與學歷的連動,在同一時間,台灣有42.6萬人失業,其中,國中及以下者3.7萬人,大專及以上者27萬人。國中及以下、高中、專科、大學以上學歷者的失業率,分別為2.44%、3.28%、2.55%、4.44%,再細分為大學、研究所畢業者,則失業率為4.93%與2.82%。

大學畢業是台灣失業率最高群體

簡言之,台灣失業率最高群體為大學畢業者,即便學有專精之專科畢業生,失業率亦比國中及以下來得高,完全顛覆OECD國家狀態。某個程度來說:教育作為個人投資,教育是為了獲取勞動市場上更好的機會,在台灣已然翻轉,至少實際發展上,與期待明顯落差。

再觀察年齡的分佈,台灣15-24歲、25-44歲、45-64歲、65歲以上的失業率,分別是11.98%、3.65%、2.21%、0.55%,可見台灣青年嚴重的失業問題。

必須留意的是,所謂失業,定義上是指「沒有工作、想找工作、且積極尋職之人」,換言之,就業意願作為要件,計算失業人口時,必須扣除,不論何種原因,未在調查上表達自己想求職之人。是以,事實上,有意願而想要找工作的青年人,應比統計呈現來得更嚴重。

嚴重!台灣青年失業率是平均失業率的三倍

台灣的青年失業率,是國人平均失業率的三倍以上;「青年失業嚴重」,在政府部門「國內失業情勢穩定」的安撫聲中,呈現獨特面貌。

國內早有專家發出警言:學者辛炳隆認為(今日新聞 NOWNEWS:2023/4/18),真正要擔心的是「年輕族群長期失業嚴重化」,學者李健鴻也指出(經濟日報:2023/04/18),國內長期失業者中,五成左右是15到29歲青年,其中四分之一是所謂「初次尋職便陷入長期失業」。

從學校畢業後,持續一年沒有任何就業機會,如繼續維持這種窘境,可能落入從此難以踏入職場的怯志工作者(discouraged workers)。

辛炳隆認為,年輕人對工作的選擇不務實、父母期望高,找不到理想工作而寧可在家或準備考試,李健鴻則憂心「社會偏見」,雇主認為「畢業生就業能力差」:解決能力差、抗壓性差,因此不願意給年輕人機會。

失業者有一半是處於長期失業狀態
我國就業服務法第2條第5款,對長期失業做了定義:「長期失業者:指連續失業期間達一年以上,且辦理勞工保險退保當日前三年內,保險年資合計滿六個月以上,並於最近一個月內有向公立就業服務機構辦理求職登記者」。顯然,這是基於特定政策目的之工具性定義,其來有自,卻無法以此掌握結構性問題,道理很簡單:如果沒有參加過就業保險,或是沒有去辦理求職登記呢?

對於失業者常見的不利影響,擺在長期失業身上,更加嚴峻:長期失業者的幸福感,自我價值的認同,都明顯低落,由於長期無法工作,技術能力的損失,越來越難跟上新的職場要求,也是他們再難找到工作的重要原因。

觀察長期失業者佔所有失業者的比例,可看出一些線索:以2022年的OECD統計為據,由低往高排列,僅舉出幾個國家,諸如:南韓1%,美國15.1%,荷蘭19.3%,英國24.4%,法國27.5%,德國33%,日本35.6%,西班牙39%,瑞士40.4%,比利時42.2%,義大利58.4%,希臘63.1%,而OECD全體國家平均為25.4%。

台灣,如同前述,約在50%上下,介於比利時與義大利間。除令人難以置信的南韓(幾乎全部失業者都能在一年內找到工作),工業國家,大致上均有不少比例的失業者,有不小機率掉入長期找不到就業的困境。如情況繼續惡化,那些勞動市場的轉銜,失業僅作為過渡現象(如6個月失業給付期間的制度性預設)之論調,都將對這群失業勞工,不再具有意義,形同看不到亮光的漫黑隧道。

長期失業者都是「那種人」嗎?

長期失業者最常碰到的求職困難,是根深蒂固的成見:這些人根本好吃懶做、不想工作。歐洲許多研究顯示,事實上正好相反:相較於其他汲汲求職之人,長期失業者經常表現出更強烈的意圖,想趕快跳出失業。

為何長期失業?一部分原因,可能出在個人的媒合障礙──勞動市場研究的標準回答,如健康問題、技術能力欠缺、中高齡、要照顧家中老小成員等,這些因素,使個人的受僱能力下降,無法滿足具體的工作要求,只能持續而長期的退出市場。專家卻發現,就算真有這些障礙,也較常見於短期失業者,無法用來理解長期失業。

另一現象是:雇主招募新員工時,有明顯「只願意考慮在職者」傾向。招募人員總以為,失業者通常動力不足、意興闌珊,要不職業技能明顯過時。這些,就是加拿大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n在1963年提出的,所謂長期失業者的標籤化,烙印化。

2019年歐洲一份勞動市場研究(Gerhard Krug: Journal for Labour Market Research),直指這個「長期失業、標籤化、失去動力」的負面組合,根深蒂固:幾近九成長期失業的受訪者,明顯感受多數人的成見,既使對方沒有明講,四成的人回答「直接被針對」,三成受訪者,承認曾掩飾自己長期失業,不欲人知。

感受到遭貼標籤:長期失業者同意以下問題的比例(Gerhard Krug: Journal for Labour Market Research 2019)

多數人對失業者有明顯成見,即便他們不想說出來89%

日常生活中,我遭到比有工作的人來得明顯困窘或困難的狀況86%

失業對我而言,造成很負面的影響77%

我清楚感受到對失業者的成見42%

我努力避免,去面對他人施加予失業者的成見或歧視41%

在特定情形,我會努力掩飾或隱瞞自己是失業者27%

我比較認同其他相同之失業者,相較於有工作的人21%

我很難維持與有工作之人的正常關係19%
依據2013年開發之勞動市場量表(Thomas Gurr & Monika Jungbauer-Gans 2013),以0到10的分佈區間來觀察,2019年的前述研究,受訪的長期失業者,大致座落於5,認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,被別人標籤化與烙印。研究進一步發現,感受被標籤化程度越高的長期失業者,健康狀況就顯著較差,兩者有明顯的關聯性,這個影響,甚至比「失業造成經濟上負擔」,來得更重要。

不同的長期失業者、不同的對策

與刻板印象不同的,長期失業者往往展現更積極的態度,想要找到工作。他們運用更多途徑,耗費更多時間,努力尋職,並沒有消極以對,只是,成功的機會經常渺茫。勞動市場研究與政策界,向來主張:只要提高求職的意願與頻率,就能脫離失業的萬丈深淵,很遺憾的,在長期失業者身上,我們看到的是相反的論據。即便是政府部門的諸多助力,密度強度升高的就業媒合與融入措施,都沒有根本動搖因標籤化所引發的「繼續陷入長期失業」。

專家將長期失業者分為三類:第一類,容易融入之長期失業者,他們通常擁有對就業相當有利的長處與優點,尋職並不困難,需要的,只是適當的激勵、給予動力。第二類,難以融入的長期失業者,雖然尋職之路漫長艱困,但如果實施適當的支持扶助措施,仍有望回到第一勞動市場(正常勞動力供需的市場,相較於支持性就業的第二、社會救助型的第三勞動市場)。此時,需要的是有效的職業訓練,某些場合,如能解決托育或長照問題,克服交通上的障礙與負擔,就能促進就業。

第三類,難以回到勞動市場的長期失業:他們通常有數個重大的融入障礙,要找到工作非常困難,甚至不可能。此時,一般正常勞動力供需的就業部門,第一勞動市場,難以期待,必須另尋他途,例如支持性、促進性、補貼性的,甚至是政府創造的社會救助關係、以工代賑,搭配提高其就業能力的措施,才會有效果。德國創設之所謂社會的勞動市場(sozialer Arbeitsmarkt),直指這種類型,對症下藥。

長期失業對個人、家庭影響甚巨

法國社會學家Robert Castel,在1995年《社會問題的變形,僱傭勞動的編年史》(Les Métamorphoses de la question sociale, une chronique du salariat)一書中,提出有名的社會區塊論,將社會成員區分為整合區、危險(易受傷)區、排除區。

在排除區,其中的成員持續性的不存在僱傭勞動,或僅有斷裂而短暫的、薪資低而無甚保障之微薄勞動,他們沒有因就業而受肯定的社會正面角色,社會網絡與關係,都趨向孤獨化、或僅存在於相同命運者間,他們越來越依賴國家制度性而帶有制裁權限之扶助,最後,不論市場或國家,都無法使其維持一定的生活水準,也會連帶的影響其家庭成員,特別是下一代。

這,就是遭到社會排除之人,新下層階級,其中,長期失業者為其大宗,對個人與家庭影響甚鉅。如何讓長期失業者,有機會回到勞動市場,甚至得以穩定,而非僅僅仰賴社會救助型福利措施,這無疑是當代國家的重大任務。「萬事莫如就業急」:面對失業,乃至於長期失業,台灣需要一更有效的策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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