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年輕世代政治冷感的一些思考

文/黃厚銘( 經濟民主連合智庫文化思想組召集人、政治大學社會學系特聘教授)

收到政大校內媒體的採訪邀請,想問我不論是國家層次的政治議題或是學生自治的選舉,為何年輕世代顯得政治冷感,而往往「投票率低」、「忠誠度低」。我對此議題並無深入研究,但近日卻從同仁或學生等等的說法得知,情形似乎就是如此。對校內外公共事務都多少有所投入的我,當然對此也感到憂心。不過,採訪邀約是在週末,出版時應該趕不上公投的日子。乾脆寫下底下的文章,也算是對採訪內容的試擬。說不定還可直接交差。

在沒有實際研究為基礎的前提下,我猜想,年輕世代的政治冷感,或許有幾個原因。

首先,多元、民主的文化,對他們是如此理所當然。他們很難想像這樣的生活得來不易,並且是可能失去的。但這當然是因為那些為民主、人權抗爭的歷史已經離他們有些遙遠。台灣近年最大規模的政治運動──反對黑箱服務貿易協議,拒絕台灣被鎖進統一的不歸路之「太陽花運動」發生當時,這些大學生們頂多高一,更多是國中、小學生。因此,他們可能根本沒有親身見證過,包圍了立法院四周滿滿的與他們現在同年的年輕人,為此露宿街頭多日。現在的大學生,也很可能不記得七年前三月二十四日那天凌晨,在行政院裡有許多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,被打得頭破血流,至今該負責的人也都還沒有被追究責任。而今天我們沒有遭受更嚴重的疫情衝擊,或在美中大國對抗中並無受到太多波及,也與當年拒絕在經濟與政治上鎖入中國的框架有關。

其次,多元的文化自然有更多吸引他們注意力的事情,政治既非唯一的關注焦點,也未必是他們眼中最重要的議題。特別是,世代不正義的情形,更迫使他們只能關心未來的工作等經濟議題。或是,及時行樂的「小確幸」,其實也是我們並未讓他們對未來有所期望的結果。因為,賺錢存錢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房市飆漲的速度。勞動條件不佳,即便結婚了,又何需思考生養小孩的問題?然而,至少我自己近年來在政治議題上的奮鬥,其實是不希望我的小孩有一天得遭遇今日香港朋友的處境。對未來有所期待,才可能對人生有更長遠的規劃,或是有了子女,比較能意識到政治對這些事情的影響。否則,甚至也不覺得關心政治就能改變這些社會不正義、世代不正義的問題。當然,我認為,沒有政治上的自由民主,文化的多元絕無可能,儘管政治民主並不必然能促進多元文化。此外,正如台灣在民主上進進退退、跌跌撞撞的歷程,社會公平正義本就不可能一蹴可幾,總是需要長時間的奮鬥。

在此,我也要附帶提醒執政的民進黨,越是不好好處理前述的問題,就會越讓年輕世代覺得,換誰執政都無所謂。儘管我認為,國民黨一旦復辟絕對會是台灣的災難。

最後,我相信這也與台灣的媒體環境有關。弱智的媒體預設了弱智的受眾,也果真惡性循環地造就了不關心國際與國家大事的閱聽人。沒有歷經威權時期的年輕世代,更難以理解政治的重要與無所不在。若非此次公投的情勢吃緊,恐怕連政府也寧可冷處理這些議題。以致美中台三方關係、甚或在香港一場又一場發生的不義判決的報導,比不上鎮日在新聞台播放的藝人的八卦,或是針對某個新聞人物每天不斷的獵巫追殺。再加上以手機為接收資訊的管道,像眼前這篇文章的長篇大論,會是判定作者已經上了年紀的指標。媒體的「有片」永遠比深入的分析評論更為重要,甚至後者還會遭到排斥鄙夷。我當然覺得有意見不等同於有思想,網路起鬨或霸凌,亦不等於正義。並且,即便是國內議題的公投,也會牽動外交或國際經貿關係。至少,一旦發生核災絕對會嚴重波及所有人的生活,而核廢料也不會因為無視而自然消失。但停留在意見層次的從眾,不只不見得就是正確的選擇,更往往會忽略了這些投票的決定所蘊含之深刻且長遠的影響。

總之,以上的猜想與我自己看法的表白,並非要譴責年輕世代的短視或膚淺。一方面,這是世代不正義或弱智媒體的環境所造成的結果。另一方面,其實我深信,一旦有重大的事件發生,威脅到被年輕世代視為理所當然的多元與民主,他們還是會站出來。正如2014年三月二十日白天,我走出議場看到滿街的年輕人時的感動。關在議場內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我,哪想得到會有那麼多人站出來呢?我也永遠無法忘記三月二十三日傍晚,從鎮江街不斷湧來的,一位又一位無所畏懼攜手翻過行政院大門的年輕朋友。當年的年輕世代並沒有讓我們失望,我相信,現在的年輕人也會是如此。

只是,在沒有如此重大的事件發生時,身為師長的我們,確實得更努力讓他們瞭解,看似不那麼要緊的公投、選舉,甚至是校園民主,其實都跟他們的未來相關。不僅民主生活與多元文化很可能在一個錯誤的決定中就一去不回頭,其實戰爭離我們也未必如此遙遠。以及,公平正義的未來也只能靠著持續不斷的努力,才有實現的可能。

但說實話,真正領導一個世代的,永遠都是少數人。至少最近我在政大參與過的一些跟香港、跟民主有關的電影欣賞或演講座談,仍有上百位學生參與。近年,我在校內外,也認識了一些為了公共事務、為了政治民主而付出甚多的年輕人。我在這些比年輕時的我更為優秀的他們身上,看到了台灣未來的希望。而校園媒體會想要知道年輕世代政治冷感的原因,應該也是意味著,其中總有些年輕人是為此感到憂心,甚至願意為了改變這樣的情形而做些什麼的。

喔,對了,忠誠度低根本不是問題。我們不需要對任何黨派有忠誠度的。但對於理念價值,除了堅持的意志以外,也需要因為持續不斷的學習而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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