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來越膨脹的評比,越縮越緊的社會

文/林秀幸(經濟民主連合會長、經濟民主連合智庫文化思想組召集人)

高虹安事件除了暴露她個人的價值觀和人格特質之外,倒也意外提供我們一個機會對我們社會進行某種反省。

先以一個徵人過程談起。敝系在去年開了2個教師缺額,卻來了一百多位博士應徵,履歷擺在系上辦公室堆積如山。應徵者當中不乏發表在 SSCI 數量頗豐之人,也不乏已經在國際知名出版社出書者。但是,最終,我們挑出來的同事,卻是發表量沒這麼多,也還沒有在國際知名出版社出書的應徵者。理由是,我們真的用心去讀了他們發表的論文和書。起碼我個人,就花了相當多時間埋首在那些如丘陵般起伏的履歷當中。

很幸運的(也是難得的),系上同事們有此共識,我們並不以那些SSCI發表量的數字為指標,也沒有要跟從某某大出版社名號而行。就是如實地閱讀應徵者的論文內容,看看我們需要的是什麼特質的同事。我也藉此表達我個人的看法,我認為好的研究者有幾個「不需要」:不需要在一些小議題上不停打轉,並藉此大量生產短小卻不精悍的論文。也不需要為了滿足西方當前正紅的議題設定,而硬套台灣的材料(這類研究很容易被大出版社青睞接納)。更不需要追逐目前最新最潮的研究方向,卻忘了學術歷史縱深的探索和養成。我更重視的是,我們身處的台灣,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什麼。這樣說,並不意味我只關注短程的需求,這也包括長程的。在地的議題不一定和恆久的命題沒有關聯,最好是可長可久。換言之,看的是研究態度和研究潛能,也就是,研究者自己的眼光和視野。而年輕學者不一定要以量取勝。

但是,我卻在十年前聽聞,應徵常春藤名校的教職者,不僅博士論文必須已經出版成書,而且,手中還要有一個新的計畫在run,期刊發表更不用說。我開始擔憂,如果台灣跟著美國學術界的標準跑,我可能會規勸下一代不要進學術圈。理由是,照這樣的標準程序操作出來的人選,人生只會越來越無聊,眼界也越來越狹窄。為何?因為競爭導向的人生必須盡可能提早累積單一面向的 records,但是人生最重要的並不是紀錄,而是生活啊!難道還沒有生活經驗就開始寫註腳,賣文化產品,累積資本數量,或是提早撰寫墓誌銘?這樣的人選會是教育者的條件嗎?

而美國為何總是開資本數量為標準的先河?可以料想的是,應徵者太多,不管是博班還是教職。全世界學美語者眾,到美國本土競爭者自然就多,主事者當然只能求諸於數量決定。換言之,學校老師看不完應徵者的資料,先請期刊編輯篩一遍,然後自己再來篩第二遍,也算某種分工。

但是,小小的台灣需要這樣跟著美國跑嗎?我的經驗是,台灣很喜歡跟著「美規」跑,不管是哪一種「規」。尤其是,涉及學術這種和國際接軌的行業,台灣人拿捏不出自己和國際之間的平衡。我們常常缺乏那樣的自信,沒有自信自己看自己衡量,推給SSCI或是某某大出版社,自然就不用自己下判斷,也不會被挑戰。

這裡涉及的就是委託他者作的「評比」以及其數量。大家笑高虹安的斐陶斐,難道諸位就不信其他的評比了嗎?高虹安被笑的是她的眼界狹窄,只知道斐陶斐,不知道更多「更高級更專業的獎」。我們台灣不也一堆評比,中研院、國科會不是很多獎嗎。我常常覺得納悶,作為學者大家都有獨當一面的研究能力,你比較欽佩誰,和誰可以對話,不都是依照研究經驗可以自行判斷,那麼多獎項所為何來。為了獎勵努力用功的人或許一兩個獎項也還算合理,目前各種獎項卻像雨後春筍一一冒出來,好像有組織就要有獎項比賽。更可怕的是,大學生就在申請國科會獎了,有些系辦還會幫得獎者貼紅榜。但是,大學生是個剛剛開啟一種新的學習態度和方式的階段。開始省思人生和知識之間關係,探索這個世界的現實,考慮要怎麼和這個世界接軌的徬徨年紀;無法自我肯定,還在猶豫能夠幫助他者多少的年紀。一堆獎只會鼓勵他們盲目追求 records以求自保,因而更加無法顧及他人。換言之,這樣的競爭和評比的制度換來的將是下一代只知道自保,只能更自私的環境。大家在批評高虹安的類型(我們不能斷言她本人和這個類型的距離有多少)不正是這樣的制度產物,請回頭看看我們自己的制度。

這的確是我們共同的困境。在一個小型社會,譬如我從小生活的鄉下,人們不一定信那些紀錄,人們看的是這個人的做人,「做」的永遠比「說的」或是「寫的」重要。而且是日常生活中無時無刻的評鑑,不是考試那天的表現。但是,如今社會跨距變大,我們無從在日常中觀察這個人、評鑑這個人,只能委託其他機制。因此叢生無窮無盡的「評鑑」。一堆比賽、一堆獎、紀錄、證照。的確,有些是必要的,不得不的選擇。但是,一旦膨脹到一個程度,大家眼裏就只有那些紀錄不是嗎?要不然,為何阿扁被藍營譏笑為沒有文化資本,馬英九哈佛畢業就可以打贏選戰,害得綠營無論如何也要找出一個留洋博士來拼場。綠營不是自己也信了這套?現在的行情是博士,下次是不是要進階為「院士」?何時了?難道我們沒有辦法在可見的範圍內進行不同於「評比紀錄」的觀察和判斷?

的確,某些評鑑是我們這個工業化之後的社會不得不做的選擇。但是,我們對這些機制的反省和警戒有多少,還是跟著這樣的資本累積邏輯在跑?最後不就是成就越來越單一貧瘠的評鑑標準,每個人被這個制度「削足適履」,不得不變得蒼白、自私、脆弱,不覺得自己有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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